编剧、导演郭玉波

  《龙城岁月》是经过删节、篡改后的《黑社会》，但从《龙城岁月》中仍可看到《黑社会》的精气神  

    近期上映的杜琪峰新片《龙城岁月》是经过删节、篡改后的《黑社会》，并且由于结尾被强行改变，致使整部电影的人物身份、故事结构，以及最重要的“味道”全部失真。这有点像一个人被截肢又被装上义肢一样。但是我相信好的电影，看几个镜头就知道它好，反之亦然。一个人的精神、气质和他被截肢又被装上义肢没有必然的联系。从《龙城岁月》，可看到《黑社会》的精气神，这种紧张、戏剧、壮观、快意的精气神甚至可以让人淡忘内地版结尾的荒唐。这种精气神完全从构图中来。《龙城岁月》的美感，是依靠杜琪峰“摆布摄影机位置的深厚经验和移动摄影机速度的从容态度”产生的。但要完全品味《黑社会》的美感，目前我只能透过某种猜想完成。 
    根据相关媒体披露，《黑社会》和《龙城岁月》有三个重大的修改。一是开场，前者有几十人合诵“和联胜”帮规的念白的戏，被后者删除，导致后来林雪扮演的大头在剧中重复帮规的时候，十分突兀。我想像这场戏应该非常具有仪式感，杜琪峰的电影一向喜好这种仪式感，不过这部电影强调的是一个生活化的“黑社会”，所以删除这场戏的影响尚不算特别大，但对此后黑社会成员对“龙头杖”的敬畏的描写少了铺垫。而《龙城岁月》结尾的“改编”却简直和原作“南辕北辙”了。古天乐扮演的Jimmy在原作中应该是任达华饰的乐少手下“五虎将”之一，这通过任达华接手“龙头杖”那幕戏中几个主要人物的造型完全可以看的出来，而在《龙城岁月》中，通过侧面交待，古天乐竟然成了卧底李督察，但实际上全片没有任何他是卧底的痕迹。这个不用看报道，看完影片之后，就知道内地版“好假”。 
    《龙城岁月》最糟糕的删改是影片最后，任达华用石头砸死梁家辉大D的那场戏，原作中是任达华用石块砸死梁家辉之后，挖坑将大D尸体扔进，然后用乱石盖上。完成后，才看到自己的孩子看着他……然后孩子转身跑去，钻进了路边的车里。任达华追上去也进了车，发动车子上路。“路上，孩子的神情渐渐平复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……”据说这场戏长达20分钟，“其间一直伴以轻音乐”。我想这种结束是最合适不过的，那种笼罩全片的黑暗而又真实的气氛才算有余韵，才能给人回味。而在《龙城岁月》里，任达华“拿起石头砸了没两下”，就被早就埋伏好的警察制止、逮捕、最后起诉、判刑，将杜琪峰苦心营造的电影味道全部消解殆尽。这种修改让人想起《大只佬》获得金像奖，而看过内地版名为《大块头有大智慧》的人都一头雾水（杜琪峰说后者根本不是他重剪的）。 
    通过《龙城岁月》我们也可看到，杜琪峰这次最大的实验是在条件允许下用自然光线，即使许多镜头因为逆光拍摄而人物脸部黑到看不见，又或使部分镜头有些虚焦。也正是这样，《黑社会》的主旨就出来了——“黑社会”不再是从前香港电影中简单地被神话、或被丑化、或被传奇化的“黑社会”，而是一个生活化、近距离、有传统的“黑社会”。据我看来，《黑社会》又并非要写实地记录“黑社会”真实的历史和传统，实际上是书写一个有别于之前所有传奇的传奇，一个杜琪峰式的、宏大的“新传奇”。
    飞扬跋扈的大D和沉稳干练的阿乐，争夺香港第一大帮派的首领之位。在长老会决定由阿乐担当大佬后，各方势力仍然围绕象征权力的龙头棍，展开一场尔虞我诈、凶险百出的争夺战。新一代的帮派人物也因此崭露头角，但等待他们的只有邪不胜正的结局。 
全景黑社会  
    尽管没有刀光血影的残杀场面，也没有装腔作势的冷硬气质，但《黑社会》仍然有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凌厉开头。这种凌厉，源于杜琪峰对整个黑社会所涉及的行业，进行的一个精简却全面的审视。 
    以往香港电影中的黑社会，声势已相当骇人：《无间道》中的黑社会把卧底插入警察局，《跛豪》中的黑社会更是直接跟警察勾结；他们社团的经营项目也动辄是价值上亿，国际性的军火、毒品买卖，或是伪钞制造。但是，这一切都太像一个遥远的故事了。而本片中的黑帮人物虽然干不了那些“大事”，却在码头上卖鱼蛋的小贩，高速公路旁小饭馆的老板，读经济管理的在校大学生等身份的掩饰下，背地里维系黑社会的秩序和运行，颇有古代匈奴人“平时为民，战时为兵”的味道。观众将发觉，黑社会其实并不遥远，他们早已潜入市民阶层，这个世界因此并非黑白分明，而所谓黑社会分子，也一样游走于黑白世界、秩序与混乱之间。这种对黑社会漫天席地而生的全景扫视，便是影片开头先声夺人的原因所在。
    《黑社会》是发生在现代社会的故事，但导演似乎有意模糊了时代背景，如果不是高楼、跑车惊鸿一瞥地出现在影片中，无论是黑帮人物的市井生活，还是他们身上朴实到老套的服装，几乎都让人误以为电影的背景是《五亿探长雷洛》中那个黑帮的黄金时代。也许那个黄金时代也根本没有过去，而是以另外的形式延续下来，因为黑帮的传统还在，古风犹存。 
    围绕龙头棍的争夺，是最能体现古风的一件事。无论是在选举中胜出的阿乐，还是落败的大D，都把拿到龙头棍当作第一要义，否则阿乐名不正言不顺，一心开战的大D也师出无名。其实，龙头棍就是一根权杖，黑帮通过它的传递来完成权力的移交，并不像君权天授那样有一整套理论为之服务，而更像一种朴素的传统。但即便是在江湖规则已经改变了的今天，这一传统仍然因为古风的存在而令人不肯背之。而维护古风存在的，是一群身怀古风的社团骨干。 
    元老会的肥佬，看似痴肥老朽，却一口道出选举的意义：“我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想，凭什么要一帮老头子决定谁做大哥？他们没有势力，又老糊涂了。可后来我明白，尊重的是他们的辈分。”对辈分的尊重，也是古风。他与人论事，并不像以往电影中常见的，各带一队人马，剑拔弩张，只是摆开功夫茶宴客。 
    喝茶，然后大事定矣。  
    张家辉的角色，则是一个标准的三好小弟：忠心、能打、不怕死，以寡敌众时，只有一句：“我在为帮派做事，谁过来我就打谁！”他给人的感觉很像《史记。刺客列传》中，“吞炭为哑，漆身为癞”的刺客豫让，愿意为立场而战，为知己者而死。虽然在阿乐为奖励夺回龙头棍的几人，宣布收他们为义子时，张家辉答应得爽快到冒失，不过这也不能说他有多功利，把自己一身豪胆卖给老大，以博取出人头地，是所有老派古惑仔的“正途出身”。 
    林雪扮演的黑帮小弟，几乎是最无能的一个，但同时也是一个古风浩荡的人。无论是接收还是交出龙头棍时，他都要絮絮叨叨地来一通什么，“接受同门兄弟的托付，就要以命相许，若是借此欺骗兄弟，不得好死”之类的话。在这个世界已经变得万物都有价格，赌咒发誓简直比吃萝卜白菜还容易时，他仍然笃定地相信道义的约束力。甚至在阿洛表示收他为义子时，他的反应却是“我要先问问我老大”。 
    正是由于黑社会的各个层次，都有这样笃守古风的人存在，他们的大佬选举和龙头棍的传承才有现实意义。
    他们彼此深信：他们的相遇是瞬间迸发的热情！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！
    新变  
    大D和阿乐是处于漩涡中心的两个人，他们为了争夺龙头棍大打出手，但抢夺的目的却有那么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——因为有相信龙头棍权威的人存在，所以他们才被推动到争夺之中。同样的还有古天乐扮演的Jimmy，他抢龙头棍也只是为了找大D的麻烦，帮自己老大出气。他们对龙头棍只是重视，而非尊敬，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，黑社会的规则已经暗暗改变了。 
    大D与肥佬不同，他最相信的是实力，最看不起的就是辈分。元老会里的长辈都只是他的工具：只有可以收买利用和可以恐吓利用之分。实力决定一切，这就是大D的新变。但是可以预料的是，在不肯让一人坐大的帮会里，大D只能是一个被人喊打的角色。 
    阿乐的新变是利益至上，所谓江湖道义，只是一个久远的传说。他跟大D的不同是，他把这些跟帮会老规矩抵触的想法放在心里。他可以为了便于谈判，卖大D一个人情，逼死倒戈向自己的叔叔辈人物，他也可以为了更大的利益，撕毁与大D的同盟协议。 
    Jimmy则更是一个代表未来的人物，在校大学生和皮条客的双重身份，让他懂得什么都是生意。他像做生意一样对待每一个人，丝毫不肯吃亏，即使面对阿乐这样的大哥级人物，也要一方面坚持自己的态度，一方面谋得合适的补偿。从这一点来看，他比大D和阿乐走得更靠前。
    打  
    无论是古意盎然还是新鲜锐进的黑社会人物，在谈判无效的时候，都只有通过最原始的方法——武力解决问题。  
    如果没有亲耳听到，很难想象“打”字单独出现在黑帮电影里，会给人什么样的感觉，因为“打”字实在太朴素了，甚至让人怀疑它是否具有破坏力。《黑社会》却很喜欢用这个字：肥佬和大D谈判没有结果，留下一句“那就打”；抢龙头棍的人对林雪说“我们没仇，别逼我打你”；张家辉在被伏击时说“谁过来，我就打谁”；阿乐和大D谈判时也威胁说“我后面几年什么都不干，就带人跟你打”、、、、、、他们只说“打”，而不是惯用的“嘣了你”、“砍死你”，但从实际效果来看，“打”的过程却凶悍很多。肥佬喊打的时候，大佬们都在警察局的拘留室离提着裤子，情景不但滑稽，甚至有些讽刺。但是很快“打”字就被具体化了，要林雪别逼他打人的家伙，用一根粗如人腿的木棍痛打，张家辉的“打”，是把刀子一寸一寸压入别人的身体。所以，当后来听到阿乐再对大D说“打”的时候，大概没有观众敢嘲笑这个字的简单直白。 
    一个平凡而熟悉的字，背后却带着难以想象的危险，这就是“打”字可怕的地方。《龙城岁月》剪掉了许多因“打”而衍生出的血腥场面，但它所代表的超出常人想象的暴力方式，仍然带给人极大的冲击。大D将办事不力的长辈钉入木箱，从山坡上滚下，复又让手下抬上来，再滚下去，如此反复；古天乐扮演的Jimmy将对手顶在两部车中间，来回挤压，又将其塞入垃圾箱爆踹、、、、、、这些行为的可怕之处，不在于它们达到的效果，而在于这个效果是通过一系列人们闻所未闻的暴虐形式完成的。
    最基础的版本  
    由四个小时，变成87分钟，《龙城岁月》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《黑社会》。  
    除了如我们之前所知，安志杰和应采儿给大家当了人梯，连露一小脸的机会都没有，其他人的戏份也不够充足。在这部以光棍为主的电影中，邵美琪扮演的大D的女人，是惟一的女性主角，任谁也会猜出这个角色必有过人之处，可是她偏偏被戏份限制得死死的，不但成了一个任何人都能胜任的角色，甚至给人可有可无的感觉。阿乐的形象也有些支离破碎，他表面厚道却翻脸无情的性格特点，相当引人注意，但他翻手为云、覆手为雨的高超手腕，转折之间变化太快，反倒像头脑发热的意气用事，与他的阴骘隐忍不相符合。 
    在删去的镜头剧情中，最让人浮想联翩的还是张家辉与古天乐扮演的两个角色之间的关系。即便是在87分钟版本的《龙城岁月》中，这两个人的表现也相当引人注目：张家辉出场便是嚼吃汤勺的狠辣镜头，后面的那场极具杜琪峰风格的伏击战，更是让他大显神威；而古天乐的大学生身份亦是先声夺人，在爱车被张家辉泼油漆后，明明要借助他的力量对敌，却仍然要一报还一报地也浇张家辉一身油漆，明显是一个吃不得亏的人。这两个之间的斗争，绝对不会比大D和阿乐之间的斗争和缓。可惜让人抓心挠肝的是，87分钟的版本根本无法印证我们的猜测，也无法满足我们刨根问底的欲望。 
    杜琪峰曾经表示，最终剪辑出来给观众看的版本，是他在拍摄前就考虑好了的。亦即是说，在他看来，这个版本至少可以把他要表达的最基础的东西传递给观众。87分钟版的电影从整体来看，仍然是一部流畅通达的电影。凝练的画面后隐藏着一触即发的危机，岔头繁多的支线又都逐渐收拢为同一指向，正是银河印象的一贯风格。罗大佑的配乐颇有点睛之妙，甫一开场，便以听似单调，实则古拙的乐曲，将黑帮大选前山雨欲来的气氛烘托得妥当完满，既没有显得过于突出，又不至于被紧张的剧情压制。 
    不过，87分钟的《龙城岁月》仍然可能是一个让人遗憾的精品，或者说是四小时DVD的超长预告片。杜琪峰因为了解前因后果才觉得余韵悠长，但在观众心中也许就是北宋郭忠恕那幅著名的四丈绢画——左首一个小孩，右首一个风筝，中间却画了三丈多长的一根线。